美国生态文学批评

摘自 朱斯福《美国生态文学批评述略》,当代外国文学,2003年01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始于美国的生态文学批评(Ecocriticism)是在全球环境危机日趋严重的情况下产生的。它旨在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的关系。美国生态文学批评的主要倡导者和发起人彻丽尔•格罗费尔蒂(Cheryll Glotfelty)指出,如果说女权主义批评从性意识(gender-con-scious)角度考察语言与文学的关系,马克思主义批评把生产、经济、阶级的意识纳入文本阅读,那么,生态文学批评是把以地球为中心的思想意识运用到文学研究中,探讨文学与自然环境之关系。(注:Cheryll Glotfelty & Harold Fromm,ed.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美国生态批评发展的三个阶段

到目前为止,短短的十多年中,美国生态文学批评已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主要研究自然与环境是怎样在文学作品中被表达的。生态批评家认为,许多作品中描写自然的一个陈旧模式是:自然要么被描绘成伊甸园般田园牧歌式的世外桃源和处女地,要么是瘴气弥漫的沼泽地或无情的荒野。

生态文学批评的第二阶段把重点放在努力弘扬长期被忽视的描写自然的文学作品上,对美国描写自然的文学作品的历史、发展、成就,及其风格体裁等作了深入的探讨和研究。美国描写自然的作品是以描写自然为取向的非小说创作。它有着成果累累的过去和充满活力的今天。从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美国出版的描写自然的作品选集有二十多部。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它源于英国吉柏特•怀特 (Gilbert White,1720—1793)的《塞尔波纳的自然史》(A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urne,1760)。这一写作传统通过亨利•索罗(Henry Thoreau,1817—1862)、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1837—1921)、玛丽•奥斯汀(Mary Austin,1868—1934)、艾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6—1948)和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1907 —1964)等延伸到了美国,其中利奥波德和卡森后来成为直接推动生态批评兴起的领先人物。利奥波德的“生态中心论”(ecocentrism)思想后来成为环境主义者的金科玉律 。卡森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1963)可以说是一座丰碑,是人类生态意识觉醒的标志,是生态学新纪元的开始。

生态文学批评的第三阶段试图创建一种生态诗学,通过强调生态系统的概念,加强生态文学批评的理论建设。生态批评发展到今天,在创建理论体系方面,已取得了不少成就,提出了许多有意义的思想。例如,“环境伦理说”(environmental ethics)或“环境哲学”(environmental philosophy)对人与自然环境之间的道德关系进行探讨;非人类中心说主张非人类存在物,如物种、生态系统等同样具有道德地位,指出人类对它们负有直接的义务;施韦策(Albert Schweitzer)的“敬畏生命”论和泰勒(Paul W.Taylor)的“生命中心论”(biocentrism)将道德关心的对象扩展到整个生命界,构筑了以“尊重自然”为终极道德意念的伦理学体系;克利考特(J Baird Callicott)的主观价值论和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 Ш)的客观价值论,特别是奈斯(Arne Naess)等人提出的“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都可以被看作是生态文学批评的理论基础。

近几年来,伦纳德•西格杰、乔纳森•巴特、帕特里克•穆菲、劳伦斯•布伊尔等从现当代西方哲学家和文论家那里吸取思想精华,运用巴赫金、海德格尔、梅洛•庞蒂和 罗兰•巴特等人的批评理论来构建当代生态诗学,把生态文学批评理论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在《持续的诗篇:四位生态诗人》一书中,西格杰批判了后结构主义语言理论对当代诗歌和文学批评的影响,认为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仅仅把批评的目标放在语言、文本和话语上,似乎文本以外就没有自然环境等其他“存在”(Being)的存在。西格杰把批评的矛头指向西方哲学中的二元论思想,强调生态诗学的理论构建应以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的思想为基础。根据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观点,存在首先是个人的存在,个人存在是一切其他存在物的根基,“在”就是“我”,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在”的结果,必须在人对外部世界事物的关系中来考察它们,否则就毫无意义,失去了确定性。西格杰认为,在今天全球高度信息化、科技化,经济环境与政治环境不平衡的形势下,生态诗学的任务首先是要面对全球环境恶化这一基本事实,要以人的生存为本。西格杰还试图从梅洛•庞蒂有关现象学的论证中探索生态诗学的理论基础。梅洛•庞蒂深受胡塞尔的现象学的影响,把自己的哲学称为“知觉现象学”。他指出,现象学就是对本质的研究。所谓“本质”,并不意味着哲学要把本质当作对象,只是意味着我们的存在,意味着我们需要“观念性的场所”。在梅洛•庞蒂看来,本质就是我们的体验;世界不是客观的对象,只是“我的一切思想和我的一切外观知觉的自然环境和场所” (注:蒋孔阳:《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32 页)。西格杰发现,梅洛•庞蒂的论点为生态批评家提供了一个有效的批评模式,即把体验的深度与世界的内在关系融会于一体,不能机械地或用理想主义的框架来理解身体与世界的关系,这就意味着生态诗学的研究要超出传统西方哲学中主观/客观二元论的思想。

乔纳森•巴特在《大地之歌》中也应用了现象学的批评原理,并多次提及海德格尔的观点,进一步完善了他在1991年发表的《浪漫主义生态学:华兹华斯和环境传统》(Romantic Ecology: Wordsworth and 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1991)中陈述的浪漫主义生态诗学。同时,巴特还根据法国思想家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有关论证“自然状态”的思想来探讨生态诗学的问题。巴特认为,卢梭的“自然状态”论和“返于自然”的思想与“深层生态学”理论从本质上讲是一致的。巴特全面论述了从十八世纪到当今的小说和诗歌。他在《大地之歌》的前二章中把简•奥斯汀和托马斯•哈代 、玛丽•雪莱和威廉•H•哈德孙以及伊莉莎白•毕晓普相并立,以独特的视角探讨了这些通常不被认为是“自然作家”的生态意义。(注:Jonathan Bate, The Song of the Earth,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31.)

劳伦斯•布伊尔和帕特里克•穆菲等也试图从不同方面构建生态诗学理论。布伊尔试图淡化自然与文化的界限,认为生态批评的未来应从研究自然与文化的关系着手。穆菲试图重新调整当今生态批评界的一些不平衡的做法,其中突出了美国生态批评界对美国少数裔生态作家的忽视和对国际上其他国家生态作家及生态文学经典的忽略。穆菲指出,生态批评家研讨的作品大多是像梭罗的《沃尔登或林中生活》之类的非小说作品,而涉及生态环境主题的小说作品却在某种程度上处于边缘
地位。穆菲认为,叙事小说在环境保护方面起的作用丝毫不亚于非小说作品,叙事作品应成为未来十年生态文学研究的重点。尊重自然、保护环境的思想意识不仅体现在纯自然作品中,而且在不少现当代小说家的叙事小说中也有明显表现。例如当代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和唐 •德里罗(Don Delillo)分别在《白色噪音》(White Noise,1985)和《兔子休息了》(Rabbit at Rest,1990)中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当代作家对生态环境的关注。德里罗的《白色噪音》除了表现当代人惧怕死亡这一主题外,还通过对生态环境的描述,特别是通过对某一旅游景点(一旧牲口棚)、超市食品、化学毒气泄露事件的描述,表现了在后现代文化背景下的美国乃至整个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真正意义上的自然和文化在以消费为主的后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复制”而成为种种假象(simulacra and simulations),并最终因发生“错位”而逐步消失。厄普代克的《兔子休息了》从侧面描写美国作为一个“后自然”(postnatural)国家,其大地所拥有的资源差不多已被消耗一空了。在小说的结尾,已五十五岁的主人公“兔子”哈利•安斯特罗姆眺望佛罗里达州一处疗养地的风景时,他透过那天堂般的外表,看到其中的衰败和污染。在这些“危险的风景”(riskscape,美国当代地理学家苏珊•卡特杜撰了这一词,来形容空气中漂浮的毒气对自然风景的侵害)中,哈利看到成排的棕榈树由于遭受干旱而枯死,看到蓝色的天空被“喷气飞机喷出的烟雾所污染”,看到“紫外线正把人体的扁平细胞烤成癌细胞”,看到“空气中弥漫的烟雾使人难以呼吸”。(注:John Updike, Rabbit at Rest, New York: Alfred Knopf, 1990, p.501.)如果说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反映的是一个把自然当作医治人们精神创伤的社会,二十世纪的西方文学描写了一个把自然看成是经济源泉的社会,那么,当代美国文学作品中的自然描写所揭示的正是比尔•麦肯比(Bill Mckibben)所说的“后自然世界”(postnatural world)。在这个“后自然世界”里,人们对自然的需求仅仅是表面上的,尽管自然有时会激起人们的怀旧思想,有时会使人产生背井离乡的感觉,但它已经与实在的东西(the Real)无关。

尽管生态批评家为了创建生态诗学已经做了不懈的努力,但生态批评理论尚处在发展 阶段,它还没有达到理论上的成熟,更没有形成一个系统的理论体系。美国学术界认为生态批评缺乏理论基础的也大有人在。《美国现代语言协会》杂志编委玛萨•班塔斯(Martha Bantas)认为“环境研究是软性的(soft)”,它不过是“拥抱树木的玩意”(“hug the tree stuff”)。(注:Laurence Coupe,The Green studies Reader: from Romanticism to Ecocriticism, New York: Routledge,2000,p.169.)尽管此话显得过激 ,但多少说明一些问题。

0 thoughts on “美国生态文学批评

  1. shaou

    一直忙没空看这长贴,今看毕颇有感慨。两千五百年前的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想算是中国最早的生态哲学与生态文学了。九年前问吴良镛先生:“建筑环境讲天人合一以人为本。究竟天人是中心还是人是中心”,他沉思讲“先有天人后有人”,我看他也是对生态的理解不够。这几十年环境生态的批评者的努力因为理论的孱弱始终未成为社会主流声音,他们或是从脆弱的逻辑切入,或是从已然的现象切入,或是从推测的后天切入,不免被冠以各种偏颇的帽子。Bush不签署Kyoto Protel,言美国认为会有更好的技术策略解决这个问题;绿十字的多次行动不断顶撞各种利益团体同时平衡了生态批评的力量,中国的自然之友往往被认为缺少理性训练。总之公婆有理。
    我以为,生态批评应该多以史为鉴: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批评是无论从科学到社会达成共识之后批评才被普及,政治和利益需要平衡妥协;文革对传统文化的践踏从一开始就被相当数量知识分子所抵触,这种批评随着改革开放被人们所周知;欧洲中世纪的宗教势力对发展禁锢之批评是在文艺复兴和科学发现后蓬勃,这是资产阶级革命的需要。说这些是希望了解社会舆论与政治的关系,众所周知,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一书中阐释了对国家的理解,他告诉我们一个浅显的社会学道理,任何批评,无论以文学或什么形式出现,都将在组织上加以甄别,顺应或是叛逆将获得不同方向的力道,而这种力道的作用直接影响到这些批评的传播与深研。而今的世界,显然主要利益集群不会像Gore那样关心后天,这便影响到国家政治。当然列宁不会意识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信息技术革命已经深刻的影响了世界,Cisco大力协助研发的金盾也无法阻挡很多事情,北朝鲜则被挤压到了边缘。然而仅仅传播与深研仅能缩短周期,然而利益的结果才是最大的驱动力,说不清这个问题,有关后天的一切批评只能停留在纸面上。这样讲绝非忽略它们的价值,这是进步的必然统一模式,我尊重这些努力,过些日子如能和梁从诫先生见面也会探讨这个问题。然而我更愿意在现有理论基础上通过利益的改良和重组推动有关生态的文化保护或文学批评,那样或许会有更多的声音诞生。
     
    BTW:如果说泛经典的话,万历十五年也算一本的,还有人类的故事等系列。

  2. mono Miao

    shaou同学,不知道是要称赞还是贬抑你的论述
    众多问题被串联到了一起,很赞,呵呵,因为事实是如此。但另一面,若所有问题都如此讨论,大概结论除了uncertainty还是uncertainty,呵呵
    你的生态批评与文中的生态(文学)批评自然是有联系,但定义完全不同。只是你一句,“任何批评,无论以文学或什么形式出现……”,我不得不把这个否定又咽回去,因为是此理。。。。
    所以,我最后只能得个与论题不相干的结论,我的发散思维较你而言,实在小巫见大巫,哈哈
    顺便,to david,我并不为研究生态文学,其实只是想给自己未来的一个月列个阅读的书单,这个文章虽不是针对我的目的,但包含的信息符合。所以,一切只因我的懒惰,呵呵

  3. mono Miao

    补充,利益驱动一说,其实很容易说明白,也是现在科学家们努力的方向。京都议定书里提出的 清洁发展机制 正是这种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