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里的某个星期天


我喜欢冬天窝在家里,尤其阳光灿烂的时候。我住的公寓朝南,整个下午房间都在阳光里沐浴,光影从一侧移到另一侧,然后渐渐淡去。窗上挂着一个朋友送我的白色窗帘,正午最刺眼的阳光也被过滤而变得柔和。百叶窗的影子投射在窗帘上,一道道横线,似一本放大的笔记本,或者是一页空白的乐谱纸。
回国之前还有些工作的事情在做,这样的天气其实有心情做任何事情,读文献,处理数据。可是…. 似乎更有心情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再写些胡言乱语。
柴静写冯唐,写到他说心里有肿胀,要写出来,要化掉,才舒服痛快。我想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肿胀的时候,只是少有人真的去写,也少有人有那样的才情与自负,而更多的时候大概还未意识就流走了,也不会去强化,让那些肿胀一直膨胀到铭心。


考试结束后,仍旧许多任务要完成,好在没有那么多硬性的最后期限,晚上也可以好好做些吃的,边吃也可以悠悠地看些东西。在youtube上找到一个人收藏了好多老电影,于是几乎每天一部。有些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中篇,看完电影后又可以很快地把原著也看一遍。有些以前看过的,再温习自然有些不一样的感觉。集中地看,心里也有了些对比,就更意识到对微不足道的个体而言,路怎样走,真的看你如何看待。
看了《孩子王》。电影和小说都喜欢,但是有些不一样。阿城的文字其实以前只看过《棋王》和他写侯孝贤,还有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里他的访谈。印象是好的,但是一直模模糊糊。记得最清楚的是阿城一直说文革对他其实没有那么多惨痛的记忆。我记得,却没有最直接的体会。《孩子王》忽然让我有了些体会。让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看过《孩子王》的第二天我就看了《高考一九七七》,这部煽情的主流片。或许两部片子的可比性并不强,但还是有些类似点。《高考》处在一个大的转折时期,《孩子王》不过是文革漫长时间里的一个人的普通片段。但是对个体来说,都有在那叫人无法忍耐的劳动岁月里一点小改变带来的期望。《高考》所描述的没有脱离我对那段日子里的总体感觉,包括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看过的那些伤痕文学,苦难,都是苦难,是怎样的表达都难描述的痛。《孩子王》里苦难也有,却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更多的仍旧是对必须面对的生活或者工作的思考。老杆在思考怎样教那些孩子,教他们真正有用的东西。并没有最终的答案,老杆儿也没有能力真的去根本改变什么。可是这种思考和行动才是生活的主体。人真的会在很长的岁月里只生活在泪水或是于苦难的伤痛里吗?泪水和伤痛会有,可是具体的生活不会只是这些吧?生活里有比泪水和伤痛更多的具体的东西。那么多的作品和回忆多的都是情绪,再丰富的情节最后浮现的都只是泪水和苦难。也许是我冷酷了?只是,我仍旧想跳出曾经那些伤痕文学给我的印象,去补充更多另一面的真实,当然,是当下的我所认为的真实。
我喜欢陈凯歌对这个小说的改编,也喜欢里面谢园演的老杆儿(我之前对谢园的记忆只在《爱你没商量》里,完全没感觉)。喜欢在夕阳下茫然地甩动袖子的老杆,最喜欢他的朋友们到那个小村子里去看他要听他讲课,于是他说上课,起立。今天我给大家讲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电影里的这段画面把文字具体化,我看得又哭又笑。哭的是老杆在离开生产队后一直孤独地茫然着,他故作严肃地上课更象是在朋友面前的倾诉。笑的是他的朋友们在开始时嬉笑地旁观而后意识到了他的苦闷于是严肃地开始和声。这是一群人成长的默契。后来我也合着电影里一起拍打着桌子,一起大声地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甚至我学着老杆的动作自己也做了起来。
“来娣笑着,说:“老杆儿,看看你每天上课的地方。”我领了大家,进到初三班的教室。大家四下看了,都说像狗窝,又一个个挤到桌子后面坐好。老黑说:“老杆儿,来,给咱们上一课。”我说:“谁喊起立呢?”来娣说:“我来。”我就迈出门外,重新进来,来娣大喝一声“起立”,老黑几个就挤着站起来,将桌子顶倒。大家一齐笑起来,扶好桌子坐下。我清一清嗓子,说:“好,上课。今天的这课,极重要,大家要用心听。我先把课文读一遍。”来娣扶一扶头发,看看其他的人,眼睛放出光来,定定地望着我。我一边在黑板前慢慢走动,一边竖起一个手指,说:“听好。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老黑他们明白过来,极严肃地一齐吼道:“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大家一齐吼着这个循环故事,极有节奏,并且声音越来越大,有如在山上扛极重的木料,大家随口编些号子调整步伐,又故意喊得一条山沟嗡嗡响。”
因为这些细节,这些青春的共鸣和成长的默契,我喜欢《孩子王》多于《霸王别姬》。另一个值得称道的陈凯歌的改编是最后老杆在树桩上留下的话,“王福,今后什么也不要抄,字典也不要抄。”这个结尾小说里没有,有人说,这是一种隐性的批判,我接受这个说法。阿城的结尾我也喜欢,那一句“不觉轻松起来”,让我也觉得轻松起来,似乎卸掉了我们惯常的那些历史和使命感,未来的就是一个年轻人继续未知的生活,有悲伤有快乐。
“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从包里取出那本字典,翻开,一笔一笔地写上“送给王福来娣”,看一看,又并排写上我的名字,再慢慢地走,不觉轻松起来。”
接着又看了《边走边唱》。这个片子很久前看过,这次再看,而后又看了史铁生的原文《命若琴弦》。因为《孩子王》,我于是更留意了陈凯歌的改编。似乎改编不大,其实是有了根本的不同。小说里小瞎子虽然从收音机里听到许多新鲜的事物,可是他与老瞎子并无不同,小说结尾的伏笔也是他将重复老瞎子的人生。可是电影里一些细处的改变却暗含着小瞎子会只有自己不同的未来,因为他明白了更多生命的客观,而不仅仅只是师傅告诉的那些。我想两个标题其实也藏了这些根本的不同。一个宿命,一个是未知。
小说里最后同时断掉的两根琴弦只是同时断掉了,电影里老瞎子去城里抓药后,小瞎子石头对兰秀说,最后一根琴弦是太阳晒断的。
小说里兰秀与石头并不清晰的感情,以兰秀的出嫁石头的痛苦结束。电影里兰秀与石头是真的相爱,最后兰秀跳崖殉情。
小说里老瞎子临终前将那张师傅传与他的药方塞进了石头的琴,对石头重复了他的师傅对他说的话,只是把需弹断的琴弦从1000加到了1200。所以我们能想象的是小瞎子会继续他如琴弦一样的人生。电影里石头在老瞎子死后,取出了他放入的那张白纸药方,放入的是兰秀跳崖前给他的自画像,也许石头看不见那纸上的画,但是兰秀告诉了他是她写给他的信。
我喜欢这些改编,因为我越来越不接受宿命之说。每个个体的智慧是个巨大的空间,我喜欢那个空间里所有的未知。
想起之前写陈凯歌《百花深处》的观感,小可回复说,“作为外来的可能是或者将成为新北京人中一员的耿乐说“如今就是这老北京才在北京迷路呢”,代表老北京人的冯远征找到铃铛之后欢欣地喊“搬新家了”,据此,我瞎揣测一下,导演有他更丰富更多元的叙事视角,某些时代某些事物的老去并不意味着没有新生。”我想是的。

顺便说一句,阿城曾提过,侯孝贤曾经想把《孩子王》拍成电影,只可惜陈凯歌先拍了。我也觉得可惜,为什么不能两个导演都拍呢。侯孝贤始终是我最喜欢的。


敲这些字的时候,一边听纵贯线台北演唱会的LIVE。恰好听到四个人合唱完“童年”之后的这段对话,很搞。
李宗盛: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如果把我们的情史写一本书,可以写两百页,其中我在第162页。
罗大佑:没关系,序是我写的,写得比较长一些。
李宗盛:阿岳,你别在那里卖乖,你怎么也占2、30页。只有华健都没写半页。
周华健:里面广告页都是我。
哈哈!

3 thoughts on “阳光里的某个星期天

  1. Lily

    我以为我看过书,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待会儿就去把孩子王看了

    这个wordpress麻烦,留言还要输email地址

  2. welljj

    史铁生过世了。我常常想象他的生命虽然不强悍,但是会很长,细细的绕来绕去走很久。没有想到他五十岁就走了。。。

  3. sunmay

    你的twitter上不去,笨拙的我也没学会翻墙, 昨夜梦中有你,今天GOOGLE你的名字,原来找你可真容易:)
    博客还没细看,能写下大段文字的人,心静。
    心静也是一种安好,对么?